從我記事以來，就一直認為食物和季節(jié)就是掛鉤的，春天的蒸槐花、夏天的綠豆湯、秋天的桂花糕以及冬天的冰糖葫蘆。冬天的到來也勾起了我想吃冰糖葫蘆的欲望，于是便出門去買了一串冰糖葫蘆。

街頭賣冰糖葫蘆的可真多啊，花樣也是讓人選得眼花繚亂。有去了核填上糯米或豆沙的，有裹了巧克力或沾滿芝麻的，一支支躺在明亮的玻璃柜里，精致得像工藝品。我選了一家店買了一支，糖衣裹得均勻，山楂是去核了的，一口咬下去糖衣裹著山楂在嘴巴里炸開，不似之前吃的那種木木的、溫吞的感覺。我忍不住地拍下來和好友分享，說一口咬下去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冬天。

那時的糖葫蘆，是不常有的。非得等到冬日的集市上，才能聽見那一聲蒼老而悠長的吆喝，從熱鬧的人群中傳過來。冬日的風(fēng)總是帶著些凜冽，刮得人臉生疼，“賣糖葫蘆咯”的叫聲卻像有魔力一般浸透了北風(fēng)的寒意，帶著一絲誘人的甜，鉤子一般，把我們的心都鉤了出去。

穿過人群看到一個粗大的草把子立在街邊，上面一支支糖葫蘆就那么精神抖擻地、驕傲地插在草把上，像一樹紅彤彤的、結(jié)了冰晶的果子。斜陽的余暉懶懶地照過來，那晶瑩的糖殼上便漾起一圈一圈琥珀色的光，亮晶晶的，直晃人的眼。那一瞬間就像世間所有的繁華都裝進了我的眼睛里。那是一種純粹的、毫無雜質(zhì)的紅，是山楂在嚴冬里憋出的一腔熱血，又被透明的糖漿封印住，成了永恒的、甜蜜的標本。

從大人手中接過錢后，從插滿了糖葫蘆的草把子上精挑細選一支自己覺得最好的冰糖葫蘆，那時候的我是舍不得立刻放進嘴里的。手中拿著糖葫蘆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。那一層薄脆的、光亮的糖衣，是它無上的華服。用手一點點撕下外面裹著的糯米紙，慢慢地送進口中，感受著糯米紙慢慢地粘在上牙膛上，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試探糖葫蘆的糖衣，那一點冰涼的甜，便倏地一下，順著味蕾，一直沁到心里去。那甜，是直接的，坦率的，不帶一絲一毫的迂回。最后，才敢咔嚓一聲咬下半顆。糖殼在齒間碎裂，發(fā)出清脆的、令人愉悅的響聲，緊接著，便是山楂那軟糯的、酸溜溜的果肉了。

呦，那酸味兒?。∷鼇淼每偸悄敲辞〉胶锰?，像是電視劇里的高潮，猛地一下將先前那甜得有些發(fā)膩的平和打破。眉頭會不自覺地微微一蹙，口水便洶涌地漫上來。然而，就在那酸意將要占據(jù)上風(fēng)時，殘留的糖屑又趕來救援，于是，酸與甜便在口中打起仗來，最終融成一種復(fù)雜而和諧的、教人欲罷不能的滋味。

如今，街頭的糖葫蘆是隨處可見了，我舉著它，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，忽然覺得有些悵惘。它什么都對，卻又什么都不對。它少了冬日那凜冽的風(fēng)做伴，少了那一聲蒼涼的吆喝做引子，更少了那一群伙伴眼巴巴望著、分享著的那份熱鬧與珍重。 我于是明白，我念念不忘的，或許不全是那支糖葫蘆的滋味。我是在那酸與甜交織的剎那光華里，嘗到了整個童年的味道，在期盼中獲得的滿足，那種純粹的、不加掩飾的歡欣。而今，甜易得，而那份鄭重其事的歡欣，卻同那扛著草把子的老人一起，消失在悠長悠長的巷子盡頭，再也尋不回來了。只剩下一縷透明的、甜絲絲的悵惘，掛在記憶的枝頭，在每一個想起的瞬間，微微地晃動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