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，是深秋與初冬在晨霧中私語的時分。我推開門，風(fēng)裹挾著潮濕與涼意撲面而來，那涼意穿透衣衫，直沁骨子里。空氣清冽，吸一口，夏日的黏膩與秋日的浮躁瞬間被滌蕩干凈。天色呈鴨蛋殼般的青灰，正蒙蒙亮起，似蘊(yùn)著無盡沉靜力量，讓人的心也隨之沉靜。

沿窗望去，窗外幾株法國梧桐仿佛被時光抽干綠意。焦黃蜷縮的葉子失了水分，脆生生地三三兩兩掛在疏落枝頭，在輕風(fēng)中微微顫動，如疲憊至極卻強(qiáng)撐的旅人。更多葉子鋪了一地，厚厚的、軟軟的，顏色是豐富的敗落，黃褐、赭石，還帶著焦黑斑痕，被霜露浸潤后黏在泥土上，完成凋零的回歸。遠(yuǎn)處枝椏瘦硬交錯，在青灰色天幕上勾勒出疏疏朗朗、筋骨嶙峋的水墨線條。目光放遠(yuǎn)，夏日里蓊蓊郁郁的綠色屏障如今疏朗開來，透過清瘦枝干，可見遠(yuǎn)處靜靜的河水浮著乳白色曉霧，對岸屋舍與樹林在霧里暈成淡墨，整個世界卸下濃艷戲裝，露出樸素本真的骨架。此時，腳下的清寂成了心靈最妥帖的歸屬。

看久了這般景致，人世間的蕪雜與煩擾似被清冷的風(fēng)稀釋。人生在世，誰不曾有過春日的爛漫、夏日的蒸騰？那些蓬勃的欲望與喧鬧的糾葛，曾如繁密綠葉遮蔽生命的天空?？蓺q月如冷風(fēng)，吹老了容顏，吹落了浮華葉片?；蛟S，我們正步入生命的“深秋初冬”，筋骨疲乏，熱血不再輕易沸騰，開始眷戀清寂與安寧。

然而，凋零并非全無好處。疏朗的枝干褪盡遮蔽，能更清晰堅(jiān)定地指向天空，承接冬日純粹的陽光；寒冷的河水流速變慢，水質(zhì)卻異常清澈，水底卵石與枯枝歷歷可數(shù)，別有清堅(jiān)冷靜的韻味。這是人生的另一種境界，褪去外在浮飾，看清內(nèi)在脈絡(luò)；告別無謂熱鬧，聽見心靈回響。這是一種沉淀，是由豐饒走向深邃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

正思索間，東邊青灰色天幕被無形畫筆蘸了胭脂與金粉，悄悄抹上一道。那光柔和，不帶多少暖意，斜斜照來，給光禿枝干、覆霜草尖鑲上極淡卻生動的金邊。世界頓時明亮許多，卻依舊靜悄悄的。我默默緊了緊衣領(lǐng)，轉(zhuǎn)身回走。來時的沉重此刻輕省不少。這深秋初冬的清晨，以蕭索清明之象告誡我：生命榮枯本是天道循環(huán)，由絢爛歸于平淡并非可悲。能在清寒中保持內(nèi)心澄澈安寧，在看似了無生機(jī)的時節(jié)看見疏朗之美、靜默之力，或許便是不負(fù)這時光、不負(fù)生命歷程的最好方式。